債權人,特別是當債權人是外邦人時,有著先天的劣勢—夏洛克并不是這類型的唯一放債人。14世紀早期,意大利金融一直掌控在佛羅倫薩的巴爾迪、佩魯齊和阿奇艾烏奧利三大家族手中。由于他們的兩個主要客戶—英國國王愛德華三世和那不勒斯國王羅伯特不愿償還貸款,這三大家族的銀行在14世紀40年代倒閉。如果這些說明了放債人潛在的劣勢,那么美第奇家族的崛起則證明,放債人也擁有潛在的影響力。
也許,沒有任何家族能像美第奇家族在文藝復興時期一樣,留下如此深的時代印記。這個家族誕生了兩位教皇(利奧十世、克萊門特七世)、兩位法國王后(卡特琳娜、瑪麗)、三位大公(佛羅倫薩大公、內(nèi)穆爾大公和托斯卡納大公)。恰當?shù)卣f,正是馬基雅維里這個最權威的政治權力理論家書寫了他們的歷史。美第奇家族贊助了從米開朗琪羅到伽利略的幾乎所有藝術和科學天才。他們令人眼花繚亂的建筑遺產(chǎn)仍然環(huán)繞在今天前往佛羅倫薩的游客周圍。你可以看看卡法鳩羅別墅、圣馬可修道院、圣羅倫佐教堂,還可以參觀16世紀中期柯西莫·德·美第奇大公居住過的宏偉宮殿:從前的碧提宮、翻修的韋奇奧宮和帶有庭院的新市政廳,一直延伸到阿爾諾河。但是,所有這一切輝煌的起源是什么?比如畫家桑德羅·波提切利的名畫《維納斯的誕生》,要為這些杰作付錢,錢從哪里來?簡單的答案是,美第奇家族是外匯交易商,是貨幣兌換同業(yè)公會成員。他們漸漸被稱為“銀行家”,就像威尼斯的猶太人一樣,坐在街頭桌子后面的長凳上開展業(yè)務。美第奇家族最初的“銀行”(更好的描述應該是攤位)位于卡瓦爾康蒂宮殿附近,離佛羅倫薩的主要羊毛市場不遠。
早在14世紀90年代之前,對美第奇家族的稱呼可能更多的是“流氓”而非“銀行家”:一個沒有起色的小團伙,以低暴力事件而非高融資活動而著稱。1343年到1360年,美第奇家族至少有5人因為資本罪而被刑事法院判處死刑。對于喬萬尼·美第奇來說,讓美第奇家族活動合法化是他的奮斗目標。他通過勤奮工作,節(jié)儉持家,精打細算,最后成功了。
1385年,喬萬尼成為一家銀行羅馬支行的經(jīng)理。這家銀行是由他的親戚、佛羅倫薩放貸人維埃里·美第奇經(jīng)營的。在羅馬,喬萬尼以一個外匯交易員的身份而聲名卓著。從諸多方面來看,教皇都是理想的客戶,因為他提供了一定數(shù)量流入和流出梵蒂岡金庫的不同貨幣。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這是一個多種鑄幣共存的時代,有些是黃金,有些是白銀,有些是賤金屬,這使長途貿(mào)易或納稅很復雜,需要把一種貨幣兌換成另一種貨幣。喬萬尼清楚地看到,更大的機會在佛羅倫薩。他在1397年返回佛羅倫薩。到1420年的時候,他把業(yè)務移交給他的長子科西莫,自己在威尼斯和羅馬成立了銀行分支機構,他還從兩家佛羅倫薩羊毛工廠獲取收益。后來他在日內(nèi)瓦、比薩、倫敦和阿維尼翁增設了銀行分支機構。
美第奇家族早期業(yè)務中特別重要的是商業(yè)匯票,這是中世紀發(fā)展起來的一種貿(mào)易融資手段。如果一位商人欠另一位商人債務—只有等到交易完成幾個月后才能用現(xiàn)金支付,那么債權人可以給債務人出票,還可以使用該匯票作為支付手段,在自己的權限之內(nèi),以低于票面的價格從愿意充當中間人的銀行套取現(xiàn)金。征收利息被視為高利貸而受到教會的譴責,然而沒有人能夠阻止精明的交易者從此類交易中獲利。這是美第奇家族業(yè)務的本質(zhì)。沒有支票,說明只是口頭上的,并記錄在銀行冊子里。沒有利息,儲戶被賦予自由裁量權(公司每年利潤的一定比例),以補償他們的資金所承擔的風險。
喬萬尼的“機密簿”①(libro segreto)讓這個家族的崛起散發(fā)出迷人的光芒。在某種程度上,這只不過是一個小心翼翼保存賬簿的故事。按照現(xiàn)代標準,這里肯定有不完善的地方。雖然早在14世紀40年代,復式簿記方法在熱那亞廣泛使用,但美第奇家族并沒有系統(tǒng)地使用這種方法。盡管如此,現(xiàn)代研究者對美第奇家族整潔有序的賬目也有深刻的印象。檔案還包含了一些早期美第奇家族的資產(chǎn)負債表,一邊是記錄準確的準備金和存款(作為負債),另一邊則是貸款客戶或商業(yè)票據(jù)(作為資產(chǎn))。美第奇家族沒有發(fā)明這些技術,但他們廣泛應用這些技術,大大超過了迄今為止我們所看到的這些技術在佛羅倫薩的應用。而美第奇家族成功的真正關鍵,與其說是經(jīng)營規(guī)模龐大,不如說是多元化經(jīng)營。早期意大利銀行一直是單一的經(jīng)營結構,很容易被違約債務人拖垮。美第奇家族銀行建立在特殊的定期重新談判合同的基礎之上,實際上是多重相關的合伙關系。銀行分行經(jīng)理并不是雇員,而是地位較低的合作伙伴,他們從利潤份額中抽取一部分作為報酬。正是這種權力下放,讓美第奇家族銀行獲得了巨額利潤。美第奇家族銀行在1402年擁有大約2萬弗洛林金幣資本,在冊職員最多17人;1397年至1420年所賺取的利潤為151 820弗洛林金幣,大約每年是6 326弗洛林金幣,年收益率為32%,僅羅馬分行公告的年收益率就超過30%。這種經(jīng)營模式在佛羅倫薩納稅記錄上得到證明,記入其中的喬萬尼的資產(chǎn)一頁接一頁,加起來總計是9.1萬弗洛林金幣。
1429年,喬萬尼的臨終遺言是告誡他的繼承人,要保持其財務敏銳性的水準。26個名字中帶有美第奇的男子出席了他的葬禮,所有參拜者都對這位自封的黑社會頭目表示敬意。到1458年庇護二世(Pius II)成為教皇的時候,科西莫·美第奇有效地掌控了佛羅倫薩城邦。正如教皇本人所言:“政治問題在他家中得以解決。他選擇任職人員……他決定和平與戰(zhàn)爭以及法律管制……他就是無處不在的國王,除了名分!蓖獍罱y(tǒng)治者應與他本人接觸,而不是浪費時間去接近佛羅倫薩其他人。佛羅倫薩歷史學家弗朗西斯科·圭恰迪尼(Francesco Guicciardin)指出:“他擁有的聲譽,從衰落的羅馬一直傳頌到今天,普通公民不曾享有。”波提切利創(chuàng)作的最流行的肖像—一位令人關注的英俊小伙子—實際上是獻給過世的銀行家科西莫·美第奇的,旁邊的題詞是“國父”。1469年,科西莫的孫子洛倫佐接管了美第奇家族銀行,崛起的黑道家族—柯里亨家族,也完全建立在銀行的基礎之上。
在波提切利的《博士來拜》中,反映了美第奇家族已經(jīng)取得的成就。經(jīng)過仔細觀察,畫中的三名智者都來自美第奇家族:給嬰兒耶穌洗腳的老年男子是科西莫;在他下面,稍微靠右邊,是他的兩個兒子皮耶羅(穿紅衣服)和約翰(穿白衣服)。另外,圖上還有洛倫佐(穿淺藍色長袍),以及緊握著劍的朱利安。這幅畫由銀行公會負責人委托所繪,作為禮品送給美第奇家族。這或許應該被稱為對美第奇家族的崇拜。盡管美第奇家族一度令人討厭,但現(xiàn)在美第奇家族的銀行家?guī)缀醣慌跎狭颂臁?/SPAN>
佛羅倫薩共和國對超級金融富豪美第奇家族的打擊,不可避免地引起反抗。但從1433年10月到1434年9月,科西莫和他的許多支持者仍從佛羅倫薩被流放到威尼斯。1478年,洛倫佐的弟弟格里諾在巴齊家族策劃的“巴齊陰謀”中被謀殺。由于受到洛倫佐忽視業(yè)務而熱衷政治的影響,銀行蒙受了損失。分行經(jīng)理,像阿維尼翁的弗朗切斯科·薩塞蒂、來自布魯日的托馬索·龐蒂那瑞等變得權力更大,而監(jiān)督更少。越來越多的銀行依靠吸引存款,其來自貿(mào)易和外匯的收益變得更加不穩(wěn)定。銀行開始付出高昂的代價,比如布魯日分行冒險貸款給勃艮第公爵查爾斯,倫敦分行向從未全部償還貸款的愛德華四世放貸。為了保證公司的平穩(wěn)發(fā)展,洛倫佐侵吞了市政蒙阿爾多特(一種共同基金,用于支付女兒的嫁妝)。1494年,在法國將要入侵的一片混亂中,美第奇家族被驅逐出境,所有財產(chǎn)被沒收和充公。多米尼加傳道士吉羅拉莫·薩沃納羅拉指責美第奇家族給城市帶來厄運,呼吁凈化“虛榮的篝火”。他的呼吁得到回應。一群暴徒闖進美第奇家族居住的宮殿,并焚燒了大多數(shù)銀行的記錄(今天那些幸免于難的文件上,黑色痕跡仍然清晰可見)。洛倫佐本人借用他在15世紀70年代創(chuàng)作的歌詞來表達自己當時的心境:“如果你會很高興,那就這樣做。明天還不能確定!
然而,當富有的佛羅倫薩精英—不論是煽動叛亂者薩瓦納羅拉還是平民暴徒—設想替代美第奇家族的統(tǒng)治時,他們很快開始眷念這個大家族。1537年,17歲的科西莫·美第奇被召回到佛羅倫薩,并于1569年被授予托斯卡納大公爵號。美第奇家族在佛羅倫薩的“統(tǒng)治”一直到1737年,延續(xù)了200多年。這個家族盾形徽章上硬幣形狀的圖案,不斷地提醒人們這個家族的起源。 |